Scotch Whisky

We were born to die,so let me kiss you hard in the pouring rain.

白色街道



白色的街道,路砖的裂痕像一道道伤疤,月光洒在上面,像撒了一把盐,每走一步都是苦痛,我一直往前走,一天又一天,可是生命不能回头。



我再次见到了太宰治先生,在一个小医院里。我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病,我不会说出口,我知道太宰先生不会在意,于是我体贴地闭口不谈而是问候太宰先生,您生病了吗?


太宰先生笑了笑,说,我没有生病,我是来打发时间的。


听到这个回答,我还是惊讶了下,虽然我被迫听过很多次太宰先生的奇怪想法。我还想随便说些什么,大概是好久都没有遇见认识的人,心里的寂寞难耐搔动着我的喉咙,我想要说话。但是我还没有发出声,一个人划着轮椅的轮子来到了我面前,我不由得愣住,轮椅上的人过于不真实,他的目光如火如荼,照亮了他掩饰不了病容而苍白的脸。太宰先生不动声色地往那个人身边凑了凑,手搭在那个人身后的椅背上,笑着说,这便是我打发时间养的小狗。


那个人一拳揍在了太宰先生的腰上,细瘦的手腕从松垮的袖子里利落窜出,那一拳力气就算是从如此瘦弱的身体里出来仿佛也不小,太宰先生捂着侧腰咬牙切齿地低声暗骂。我看着太宰先生的脸部表情感到很新奇,他的气息活泛起来,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太宰先生就算会天天挨揍也是喜欢待着那个人的身边。


你好,我叫中原中也,是这里的病人。我听到中原先生声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置信的惊讶,我快要站不住了。我认识这个名字,他曾轰轰烈烈于我整个少年时期,没有人不知道中原中也,骄傲的少年是所有同龄人憧憬敬仰的太阳。此时曾经的太阳坐在轮椅上,他的蓝眼睛依旧夺目,但是那橙色的头发已然不存,身子削瘦得我甚至没有认出来。


啊,我认识你,你是中岛敦,我们在一个中学对吧?我记性还是挺好的。中原先生笑着伸出手,我不敢懈怠地上前握住,却心里猛地一坠,咬了咬牙轻轻晃了晃他的手,中原先生仿佛注意到了我的心情,将我轻轻拉近,真诚而开心地说,好久没有遇到以前的朋友了,敦,你过得还好吗?


我真想哭,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中原先生,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,只能梗着嗓子嗯了嗯。其实我没想过中原先生记住我,甚至称呼我为朋友,见过中原先生的所有人能牢牢记住中原先生,但中原先生不一定能记住见过的所有人。我初中刚入学时,中原先生已经快要高中毕业了。作为新生代表的我在台上怯懦得快要哭出来,手里的稿纸被我攥得皱巴巴,我的脑子一片空白,想象着下面所有的视线开始变得不耐烦变得鄙夷,在我差点在全校面前哭出来时,站在我身后的中原先生走了过来,他轻轻抽出我的稿纸,我以为他要赶我下去,心里更加恐慌,但中原先生没有,他一点点捋平了我的稿纸后又递给了我,中原先生坚定又温柔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冲我开朗地一笑,用无声的口语说,别害怕。


别这样啊敦,你就像快哭出来了。中原先生轻快的语气让我恍惚了一瞬。


可是中原先生,你这样我更想痛哭,带给我力量的手何时变得如此瘦弱。


太宰先生的另一只手从我和中原先生中间穿了过来,撑在轮椅的扶手上,仿佛故意想要隔开我和中原先生,他这个姿势隐隐将中原先生圈在了自己的怀里。我瞧出了点这份占有欲,后退了半步,太宰先生微微低下头,笑意淡了几分,他与中原先生的距离有些亲昵,语气有些不悦,你们居然认识,我一点都不知道呢。


我记不起很多东西了,混蛋青花鱼,也不是每一件记得的事情都要跟你讲,,说不定哪天我就把你忘了。中原先生坏心眼地笑了笑,太宰先生却仿佛当了真,他皱着眉,不敢太用力但又牢牢地握住中原先生的手腕,恶狠狠地警告,不许忘了我,小狗不能忘了主人。中原先生好笑地拍了拍太宰先生的手,邀我去他的病房吃些水果,他很想和我说说话,我明白,他很怀念过去。


病房的床头柜上有很多水果,我估计这些都不是中原先生朋友们送的,因为这个医院所在的城市离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很远很远。太宰先生熟练地将中原先生抱上病床,嘴里说着抱怨的话,却相当温柔地为中原先生掖了掖被子,很幼稚地拿着刀说,我要把你最爱吃的橘子给中岛吃,中原先生听到后翻了个白眼,让我别理这个幼稚的人。我忍不住唐突地问,你们认识了很久吗?中原先生愣了愣,轻轻看了太宰先生一眼,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,摇了摇头。


“没有,我们认识不久。”


那还真是奇妙,在我眼里,太宰先生和中原先生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。我没有说出这样的想法,我接过了太宰先生划好的橘子,橘子瓣分开像一朵饱满的花,橘子皮被削掉了,甚至白色的橘络都处理得干干净净,我有些愣住,抬头看了看太宰先生,但他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,只是拿了另一个橘子继续削,依旧喋喋不休地跟中原先生拌着嘴。太宰先生应当没有这么细致又好心,我见过他吃毒蘑菇的荒诞样子,也经历过被他强塞毒蘑菇的惨痛,所以我不觉得这是太宰先生对我的好意。我看着太宰先生娴熟地将橘络一点点挑好,扯下一瓣迅速塞进中原先生的嘴里,满意地看着中原先生恼羞成怒的样子。我低头,嘴角牵出了点笑意,咀嚼着这份不属于我的温柔。


中原先生示意我坐在他的床边,他看上去很高兴,于是太宰先生也流露出几分愉快,虽然他将脸凑到中原先生面前,语气不满地控诉,为什么我来你就满脸嫌弃。中原先生一把推开太宰先生的脸,我听到中原先生说太宰先生天天都缠着自己,有多么多么无赖,这却让我听到了幸福的声音。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,专注于他们的吵架,可我坐下去时一不小心歪了身子,手下意识撑在了床上,被子很空,显露出两条杆子似的凸起,我怔住不敢动,盯着那凸起眼睛和脑子开始眩晕,很久很久我才抬起头来,我再次什么都说不出来,我不是一个嘴笨的人,但是在重逢中原先生后,我好像什么话也不会,就像心脏骤停,就像喉咙被痛苦狠狠掐住。


别这副样子啊敦,我们早就过了流泪的年纪了。中原先生注视着快要哭出来的我,落魄痛苦的我,他的目光那么平静,他为什么会那么平静呢?


没关系,我终于可以一直坐着了,以前学校的老师不都在说我太活泼了吗?中原先生亳不悲伤地笑着,这倒让我更难过了。我还是哭了出来,就像中原先生说的那样,在我过了流泪的年纪,我还是会忍不住。


中原先生以前是学校里跑得最快的人,他的腿很有力,他翻墙的速度让老师措手不及,他会边跑边回头冲我们笑着招手,橙色的头发鲜亮闪耀着,他擅长所有的运动,就算他爱逃课,所有人也都爱他。我突然感到了无边无际汹涌而来的愧疚,翻滚在我的喉咙里想要呕吐,我失礼地跑到外面,捂着嘴巴,破碎的声音从我的手心漏出,就算呼吸感到不足,我也不敢松开手,我怕中原先生听到我抑制不住的哭泣。我真过分,中原先生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就是不想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,我却无耻地撞破了他的愿望,心里又不舍又懊恼。


一个身影走在我身边,让我感到微妙的压迫感,我狼狈地抹了抹泪抬头看,是太宰先生,他没有看我,他盯着墙上的勤洗手的海报,似乎盯得很认真,于是我又将头低下,带着我的羞愧,中原先生会不会因为我的唐突而不愿再见我。


洗干净脸,再去看看他吧。


我猛地抬头,太宰先生沉默着,他盯着海报的样子像一座缄默的雕像。我站起身来向太宰先生鞠了一躬。我洗完脸站在病房前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走进去,中原先生静静坐在病床上,看见是我之后眼睛亮了起来,我吸吸鼻子垂着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中原先生好笑地摸了摸我的头,就像以前一样,让我有些怀念。


“中原先生,对不起。”我闷闷地说道,鼻子有点酸。


中原先生轻轻笑了下,说道: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,你没有对不起我,敦。”


中原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,他靠着枕头,眼睛却看向门外。


“我是在确诊那天和太宰认识的,其实也不久远,大概是一年前吧。他站在天台上,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比我还想死,但他没死成,被我拽下来了,我那时还是有挺大力气的。我当时心底冒出一个卑劣的想法,有人比我还想死,我突然就不想死了。”


中原先生转过头直直看向我。


“我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原因你应该想到了,我无法接受认识我过去的人见到我这个样子,太不……”中原先生梗了下嗓子,很轻很轻地接了下去。


“太不堪了……”


“没有!中原先生一直……一直都那么!”我被泪水堵住了眼睛,被哭泣的哽咽堵住了喉咙。


“你怎么还是像以前那么多愁善感的,今天都哭了两次了。我都知道,谢谢你,敦。”中原先生将手搭在我的肩上,和当初没什么两样,同样给我力量。


“后来我想开了。”中原先生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,他低低地嘟囔了一句“混蛋青花鱼”,嘴角洋溢着笑意。


“说来惭愧,想开后,我反而开始怀念以前,我想见以前的人,我现在记性越来越不好,我以后会忘记我健康时候的样子,会忘记以前的人和事,蛮可惜的。”中原先生脸上很是坦然,甚至玩笑似的笑了笑,他的神情还是和健康时一样,疾病在他身上的蹂躏终究还是没能伤害到他的骄傲。


我和中原先生不知聊了多久,太宰先生敲了敲门,他身边跟着医生护士,于是我和中原先生道了并承诺一定经常来看他。





我看着中岛敦离去的身影,有些不满地冲中也说道:“你们背着我说了好久的话。”这是一句我不常说出口的抱怨,也许还带点我下意识排除的醋意,他们的谈话让我感觉自己被隔离开来,中也的曾经我不知道,别人却能够牢记这么多年,我不了解中也曾经有多么令人印象深刻,只是此刻我不想别人占据着他的目光他的笑,哪怕对方仅仅是一个崇拜学长的小学弟,我感到嫉妒,又哪怕这个小学弟是我曾经多年的同事,熟悉的阴暗在我内心不断滋生。


中也没有回答,他只是用眼神命令我出去,我撇撇嘴,打算今天的粥不给他放盐。我站在门外,我能听到从唇齿压抑挤漏的呻吟,短促而痛苦,中也一定很痛,但他每天都会这么痛上好几次。我没什么感觉,我只是觉得站在外面等着有些无聊,而医院不能让我久违地抽支烟,我戒了挺久了。医生出来后,表情严肃又不忍,他告诉我中也不能喝粥了,他又讲了一大堆专业术语,我感到有些烦躁,不放盐的恶作剧再也不能做了。中也嘴唇很苍白,流了很多汗,但还是满不在乎地冲我一笑,他的骄傲有点激怒我。我拿棉签沾了点水在中也干裂的唇上润润,他真的很固执,我没有见过他流过一滴泪,没有听过他说一句疼,他宁愿将他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,宁愿在身上嵌下深深的指甲印,我会在他睡着时着迷地抚摸着他的伤疤,他的伤疤是坚强的,而我的伤疤是脆弱的。


“你看上去蛮失望的……”中也坏心眼地盯着我,我恨不得咬他一口,他却又用尽力气地大喊了一声:“那我就开心啦!”他的样子像一个大笑一场而筋疲力尽的人。


“早知道我那天就该跳下去,我就不用遇到你了!”我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也不会后悔,我说了很多次,中也从来都不计较,翻翻白眼有时甚至嘲笑我太弱谁知道轻轻一拽就拽下来了。


但此时的中也沉默地盯了我好久,盯得我有些心虚,我怕他看出我有点点撒谎的心思。中也什么都没说,哑着嗓子说他累死了要睡觉,让我赶紧回家别烦他。


我才不要,我没有家,从第一次见到中也的时候我就说过了,很奇怪,我一般不会对初见的人说那么多,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待在中也身边,也许是好玩,也许是我自己太寂寞想要排遣无聊的活着的时光。最初的中也不是这样的,我感到厌烦,他的痛苦,他的呻吟,令我更加想要死去,但是在我问中也要不要安乐死的时候,他盯着我说他现在还是有那点可怜的成功几率。太刺耳了,就像是在批判健康的我却那么想要死去,而饱受折磨的人仍在拼尽全力挣扎。我对人生不抱希望,活着是苦难,死亡是解脱。我站在天台上垂下头,脚下是十八层楼的地狱,行人和车辆还是和我几十年里一样如水般流动,令我厌倦,我抬头看了看,太阳出来了,我突然想知道中也能不能活下来,如果他活了,我就去死,如果他死了,我就活着。


所以当我满手鲜血时,我自私地想着难道我要永远这么活着了吗?中也吐了很多血,他的眼神痛苦又悲伤,我不敢直视,我知道他命不久矣,但我仍想欺骗自己。中岛敦又哭了,哭得令人厌烦,就好像中也真的再也好不了,那哭声强迫着我承认事实。


“中原先生很害怕。”


当我听见中岛敦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荒谬,中也在第一次治疗时,很长的针穿透他的脊椎,他也没有害怕。


“中原先生说,你若是见过或了解他少年时,就不会再陪在快要死掉的他身边,他现在的模样……太难看了……”中岛敦哽咽着,我却愣住了。


难看吗?我见过中也失禁的样子,我见过他呕吐的样子,我见过中也狰狞的样子,但我从脑海里想不出来中也难看的样子,我曾经还一度觉得是中也的脸把我牢牢锁住,他怎么会难看呢,他明明那么迷人,我每天都想吻他,可我们除了拥抱什么都没有。


中也身上的管子终于都被抽掉了,他躺在床上,笑容明朗,我走上去握住他的手,什么都想不出来,我的嘴被命运的丝线缝住。中也的蓝眼睛明亮得像梦里阳光下发光的海,美得不真实,我疯狂地急迫地想要将他刻在我的骨子里,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他。






太宰握住我的手,沉默得让我有点忍俊不禁,他的嘴里总说出些让我恼火的话,此刻他不说了反而让我有点不适应。我知道自己快死了,我有点害怕,谁面临死亡会不害怕呢,我曾经那么想活。太宰钻进了我的被子,他默默地抱紧了我,我的耳朵放在他的胸口边,听见了缓慢而沉重的跳动。


“你身上一点都不好闻。”太宰的鼻子轻轻蹭着我的脖子,弄得我有些痒缩了缩,他却蛮横地将我抱得更紧了。


“全是医院的味道。”太宰的语气有些委屈,我笑了笑,我能有什么办法呢,他认识我后我都一直待在医院里,都没什么机会可以出去走走。


我突然想起太宰第一次遇见我时说他没有家,他现在有了吗?太宰动了起来,开始时是他抱着我,现在他缩进了我的怀里,还嘟囔着我太小了,我想敲他的脑袋,但是手已经抬不起来了,只好尽力地低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,大概牙印都不会有。


“我找到家了。”


“是吗?那真的太好了。”


我太想睡去了,也许不会再醒,也许还能睁眼看见太宰在我的怀里。最后的意识里,我看见了年少的自己,我橙色的头发飞舞着,我的双腿在奔跑,奔向了棕色风衣的怀抱,我知道那是谁,于是满足地闭上了双眼,一直折磨我的疼痛终于放过了我。







太宰治举办了只有两个人的葬礼。中岛敦没有哭,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中原中也的身体被推入火化炉,在开关开启的那一刻,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死死咬住嘴唇,出了血也不松口。太宰治沉默地看着火化的过程,那一捧骨灰放在盒子里,小小的,没有多少,太宰治始终面无表情,他抱着盒子出了殡仪馆,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
“我记不起中也的样子了。”太宰治抚摸着盒子上的小小肖像,“他不该是这样的。”


“太宰先生……”中岛敦哑着嗓子想要说什么,但他再次语塞。


太宰治看着中岛敦流血的嘴唇,恍惚了一瞬,他笑了笑。


“我见过的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中也骄傲的样子,他一直都是骄傲的。”太宰治抱着盒子走了,甚至都没和中岛敦道别。


太宰治一直走一直走,突然死死抱住盒子缓慢而痛苦地蹲了下来,他的双眼模糊,他的喉咙撕裂,白色街道的惊鸟惶惶地成群飞起,茫茫不知归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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